培养提高学员阅读欣赏
古代韵文能力的一点尝试
耿森
一九九四年我退休后,就被淮安市老年大学聘任为古代韵文课的教师。韵文班的学员,有的不仅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在高校任教,有丰厚的学识修养;有的是老干部,受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洗礼,对社会人生有深刻的认识和分析能力;有的人喜爱诗词,还出版过自己创作的集子;更多的是一般干部职工,他们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面对这群学员,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来讲授这门课。古代韵文包括诗、赋、词、曲,内容丰富,体式不同。如果学员没有一定的基础知识,是很难把这门课讲下去的。而且培养提高学员阅读欣赏古代韵文的能力,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和学员的生活经验、学识积累、身世阅历、文学见解、兴趣爱好、个人品格等,有密切关系。我们阅读欣赏古代韵文,不是对原文的内容简单的被动接受,而是在感受的基础上产生理解,对原作品提供的形象要有所发现、有所改造、有所补充,是一种富有创造性的艺术思维活动。因此,在教学中如何引导学员入门,逐步提高他们的阅读和欣赏能力,是我多年来一直在探索而又没有解决好的问题。现在我把在教学中为提高学员阅读欣赏能力所做的一些尝试,说出来请教同行们。
(一)
在教学中,首先让学员知道,阅读欣赏古代韵文,必须要有历史知识,对作者要有所了解。《孟子·万章》中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认为,要真正理解作品,必须深入了解作者;而要了解作者,必须充分认识作者所处的时代。孟子提出了一条评论诗文的重要原则:“知人论世”。特别是那些在理解上有分歧的诗文,更必须懂历史,知其人,才能作出合乎情理的分析欣赏。对我们做教师的来说,对于古代诗文版本的演变,繁琐的考据,可以不去探究,但是对作者的生平和写作缘起必须清楚,这是我们阅读欣赏古代韵文的必要条件。否则,对古代的诗、赋、词、曲是无法欣赏的。譬如讲苏轼的《前赤壁赋》,就要知道北宋的革新派与保守派的斗争,以及这一斗争与苏轼的关系。了解这一段历史,对苏轼的坎坷经历也就理解了。懂得这些还不够。还要知道由于苏轼经历坎坷,因而他的思想也很复杂,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对他都有很深的影响。儒家的学说教他积极入世,关心社会人生和国家命运,要求政治上有所作为;而道家佛家的思想,又教他消极遁世,洁身自好。它们本是彼此矛盾的,但是在苏轼身上又统一起来了。大体说来,儒家思想是其根本,所以一旦有机会,在政治上他总是想要有所作为的。但是仕途的挫折,尤其是在“乌台诗案”的沉重打击下,佛道思想又逐渐抬头,有时甚至占主导地位,成为他处在险恶政治环境中自我排解的精神支柱。这种思想的矛盾发展,在《前赤壁赋》中反映是相当明显的。
苏轼在政治斗争中遭 到贬谪,陷入苦闷之中。他被贬到黄州后,企图借游山玩水排解胸中的块垒。他和友人月下泛舟长江,江上壮丽景色和英雄人物的历史故事,使他醒悟到,想要像周瑜那样有所作为,建功立业,在当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佛道思想,自然又占了上风。所以他在《前赤壁赋》中说:“盖将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而又何羡乎?”他认为,对于人生和宇宙要从变和不变两个方面去认识,而且从两个方面他都为自己解脱苦恼找到了出路。一方面他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时刻不停地变化着,转瞬之间,眼前的就会成为过去,而且一去不返。因此,我们不必要为荣辱得失而悲伤苦恼。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从不变的观点来看,事物和人类都是连续的、发展的、永久存在的,我们又何必哀叹人生短暂而羡慕水、月和天地的无穷无尽呢?世间的万物各有主宰,不该我们得的,我们就不要,又何必为失去的而悲观失望呢?苏轼对宇宙人生的看法,表面上非常达观,超脱,其实是他内心痛苦和思想上尖锐矛盾的产物,是不得已而如此的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陶醉。苏轼的这种思想状况,在他到黄州两年后写的《定风波》词中,表现得更鲜明: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被贬在黄州,是以罪人的身份被监视看管的,当时的处境,正如他给皇帝的谢表中所说:“惊魂未定,梦游缧泄之中,只影自z,命寄江湖之上。”是处在困难的逆境之中。但他胸襟开阔,性格豪放,在佛道思想的影响下,能以豁达的胸怀来解脱困厄。词中以自然界的风雨来象征政治场中的风雨和人生道路上的种种苦难遭遇。面对风雨,他能处乱不惊,安之若素,掉臂独行,从苦难中品尝人生。他已经把个人的挫折坎坷,官场的沉浮,荣辱得失,都置之度外。“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泰然处之,任天而动。风雨过后,不论是“料峭春风”“微冷”(忧),还是“山头斜照”送暖(喜),他都是处之泰然。“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看来苏轼真是大彻大悟了。这是他对人生的深切体味,其中的人生哲理是耐人寻味的。
从《前赤壁赋》和《定风波》这首词中,表面看来苏轼的思想似乎是解脱了,而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他是无法超脱的。他是在失意中努力旷达,在压抑中故作乐观。如果我们不了解这段历史,不知道苏轼思想的复杂性,分析这两篇作品一味强调作者在困境中的旷达、超脱,甚至说这是作者积极向上的表现,这样就不能对这两篇作品的思想内容作出正确的评价。因此,我们要求学员,如果历史知识不足,要认真地读点历史书,补上这一课。
(二)
在教学中,我非常注意调动学员的联想和想象力。阅读和欣赏古代韵文,必须具有想象力。苏联的作家费定说:“生活的真实,惟有借助创造性想象,才能在文艺作品中表现出来。”我们分析欣赏文学作品也要借助联想和想象,特别是古代韵文更需要这样。如果没有丰富想象和联想,也就谈不上什么欣赏分析了。因为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不同于生活中的形象。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不管写得多么成功,但是在直观性、生动性、广阔性、连贯性、完整性和多样性方面,都是不能同生活中的形象相比拟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分析欣赏古代韵文的时候,总要根据作品规定的情境,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阅历加入合情理的想象联想,这样对原文提供的形象就有了补充,甚至某些改造,对它的理解才更深刻。
《诗经·小雅·采微》的最后一章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抒发了戍边战士归途中饥渴苦楚和抚今追昔的哀伤心情。“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这四句是说一个戍边的战士归来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冒着大雪,又饥又渴,难于举步,在泥泞的道路上挣扎。照常理来说。远戍归来,本是值得庆幸的事。在边地出生入死,今天踏上归途,虽然饥渴劳顿,但是想到和家人团聚,应该是归心似箭,是喜而不是悲。诗人却说:“莫知我哀”,为什么?这就要根据原诗规定的情境去想象分析。当时出戍的人都是青壮劳力,他们在家中担负着赡养父母妻儿的任务,一旦戍边,家中的生活就失去依靠,而统治阶级对他们家中的剥削,却依然如故。戍边的战士侥幸从边地归来,虎口余生,也不知道家中还有几个人活着,这种心情是矛盾的,又喜又怕。这使我们想起了宋之问的《渡汉江》中的诗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因此诗人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种复杂的心情是不能用“痛定思痛”来概括的。我们反复吟诵,深入想象品味,就可领悟到这一章包含着不可言喻的复杂深厚的思想感情,也就可以理会到“此诗之佳,全在宋章”(方玉润《诗经原始》)的道理了。
我国的古代韵文中不写之写的空白处十分宽广,这种“事不接,文不属,虽相去绝远,但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这是“为文之高致”(苏辙《诗病五事》)。在这些辞断意属,跳跃性强,留下空白的地方,就给我们欣赏分析古代诗词,提供了联想补充和再创造的余地。
上面所举之例,也说明我国古代诗词自身的某些特点,尤其需要借助联想、想象,才能充实原文的艺术形象,这就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我国古代韵文中有很多优秀的作品,都是以有限的形象,表现出无限的深意,给人以启发,耐人寻味。我讲授这些作品时,不是停留在作品形象的表面上,而是引导学员去揭示形象所引发的意蕴,以此充实形象。如魏·刘桢的《赠从弟》: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
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乍读这首诗,描写的似乎是自然界的形象,是咏物诗。但是,我们透过大风,冰霜中的“亭亭山上松”,却看到了一个坚贞崇高的形象。诗人既是勉励“从弟”,也是个人的自况,表示不论在任何环境中都要保持节操,而不向恶势力妥协。因此,后世一切正直的人,都受“寒松”这一个形象的感动。可是这首诗中所蕴含的深意,不是直接表达出来的,而是形象所引发的意蕴。它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是萧萧高寄,回味不尽,“亭亭山上松”成为人生的一个崇高的坐标。
(三)
在教学中,我还注意引导学员从古代韵文中,理解我们民族的共通的心理气质,使他们在感情上产生共鸣。这样可使阅读欣赏古代韵文更深入一层。一个民族总是有相对稳定的某种共同的精神生活,道德情操,欣赏习惯。我们在阅读欣赏古代韵文时,尽管对作品内容的认识,对作品美感的审辨存在差异,但是却有某种共通的民族心理气质在,在思想感情上能产生共鸣。如孟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首诗中的母子之情,虽然不同于革命的母亲送儿子上战场,但是它能够在感情上激起我们的共鸣。这就是由于我们长期受着这类文艺作品的熏陶,逐渐养成具有民族特点的道德情操,欣赏习惯,因而就容易在思想上产生共鸣。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就感到特别亲切,能领会其中的深情。
我国古代的优秀韵文,都打上自己民族的风俗、习惯、文化、心理状态的鲜明烙印,有自己的风格和气魄。譬如当我们遇到敌人入侵,国家民族受到威胁的时候,民族尊严,民族意识,不论是什么阶级或阶层都会变成一种神圣的感情。《诗经·秦风·无衣》中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之矛,与子同仇!”屈原《国殇》中的“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身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岳飞《满江红》中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陆游的《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文天祥《过零丁洋》中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些千古传颂的不朽诗句,便是中华民族同仇敌忾,激起昂扬的爱国主义感情的鲜明写照。这种团结抗敌,同生死共甘苦的精神,非常感人。今天我们读到这些作品,欣赏分析这些作品的时候,仍是反复吟诵不肯罢手,对这些作品无比喜爱,对这些诗人怀着敬意和尊崇。
我国古代的优秀韵文,都能很好地揭示我们民族固有的精神与道德美。这些作品,经过时代变迁,阶级关系的新发展,但是都没有使它们失去美的光泽,犹如一串串珍珠,保留在我国文学遗产的宝库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种老当益壮的进取精神;“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那种积极奋斗的人生态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那种忧国忧民的伟大抱负;“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那种忠贞不渝的笃深爱情,这一切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中华民族公认的道德美。这些作品今天我们阅读欣赏它们的时候,在潜移默化中,陶冶我们的情操,发挥着它们的教育和美感作用,维护着我们民族的道德风尚。所以、我在教学过程中,有意识地引导学员从不同的诗、赋、词、曲中来领会我们民族共通的心理气质。不仅使他们懂得韵文的字句,而且要动之以情,在思想上产生共鸣。讲授者与听者情感交融,一起来感受这些作品中蕴含的民族精神的伟大力量。
(四)
在教学中,我还通过对作品的阅读欣赏,让学员领会到文学作品的真实不是科学的真实。尽管文学作品是来自生活,但是却不能用生活中的真实细节去衡量文学作品,不能对古代韵文进行纯逻辑的分析。如果要用科学的眼光在细节上苛求古代诗词,那么古代诗词中的情趣和美感就被糟踏了。譬如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是一首富于艺术想象的好诗。明代的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却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看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实际上就是十里,仍然是听不到看不见的。“千里”是想象夸张之词,极言千里江南,到处都是大好春色。诗题是《江南春》,正是着眼于整个江南,若改为“十里江南绿映红”,既不切诗题,也失去了诗的情韵。我国人民对文艺作品中的形象是有鉴赏力的,很早就传下来一个字,叫做“活”。对一幅好画,誉之为画“活”了;对好的演员,赞之为演“活”了;对出神入化的优美诗句,褒之为写“活”了。反之,就批评为“死”。这个“活”就是我们常说的不仅要形似,而且要神似。神似的形象不合理,但是合情。如“白发三千丈”(李白《秋浦歌》),合理吗?但是表现诗人乍对明镜看到白发时的惊讶之情,是再传神不过的。又如“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合理吗?但是表现对远方朋友的思念,是再真切不过的。以上这些,如果仅仅用生活的细节去衡量,用纯逻辑的方法去推断,而不顾诗歌的形象给人的艺术感受,还谈得到对古代韵文的欣赏吗?
(五)
将同类题材的诗词作品对比分析,来提高学员阅读赏析古代韵文的能力,也是我常用的方法。学员读的韵文多了,就有了比较,有了鉴别和赏析。游子怀亲念家之作,在古代韵文中已司空见惯,并不引人瞩目。如果选择其中的优秀作品进行对比分析,就可以提高学员的鉴赏能力。我们先看盛唐诗人岑参的《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锺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这首七言绝句,是岑参天宝八年(749年)第一次从军塞上,到安西都护府(新疆库车县)任幕僚时写的。他于是年冬离京赴任,一路顶风冒雪,历尽艰辛,引起他对故园、亲人的思念。东望长安,千里迢迢。已不得一见,思乡念亲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正在这令人心碎的时刻,他遇上了由西而东的入京使,多么想请使者给亲人带上一封家信,带去自己的思念之情啊!要是在住地,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此刻正在旅途之中,处在茫茫大漠之上,无笔无纸,家书难写。一个“无”字,使诗情跌转,把诗人的情感向纵深推进一步。不能写信给亲人,就请入京使捎带口信,向家人报告平安也好啊!这样就把诗人思家怀乡的内在感情表现出来了。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此诗说:“人人胸臆中语,却成绝唱”。为什么这种人人都有的感情,在岑参的诗里能成为“绝唱”?这是因为构思的神奇和手法的独特所致。诗人善于创造典型的环境(自京赴任的千里旅途之中),并在环境之中突出典型细节(马上无纸笔),以此来表达诗人内心的深挚情感,使这种相当平常的感情,以一种极不平常的抒情方式表达出来,变旧出新,化常为奇,收到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读了这首诗,使我们不禁想到中唐诗人张籍的《秋思》这首七绝: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此时,张籍宦游洛阳,因见“秋风”之景起情。“秋风”带有肃杀之气,使木叶黄落,诗人看见这种凄凉摇落之景,不可避免地勾起漂泊异乡的凄寂情怀,引起对故乡亲人的悠长思念。首句中平淡的“见”字,给予读者的暗示和联想是很丰富的。这首诗不同于岑参诗中无笔纸写信,而是别开生面,在“家书”上大做文章。张籍不愁笔纸作书,不愁无人传递,而是担心万语千言,千思万绪“说不尽”,而且行人就要出发了,使他不能倾尽衷肠。“复恐”二字,是诗人心理活动的点睛之笔,表达出思绪万千欲诉难尽的感觉。它又进一步逼出最后一句“行人临发又开封”,把行人出发前诗人的反应,复杂的心绪及动作,刻画得惟妙惟肖,细腻动人。“又开封”三字,则是人物瞬间动作的传神之语,活现了诗人语难达意,行坐不宁的情状。这一典型动作是在典型环境中的表现。以小动作写大容量,从细微处见深厚情,正是其感人之作所在。同时,诗的结构紧密,层次分明:“见秋风”而生“意万重”;“意万重”而感“说不尽”;“说不尽”而又“重开封”。由景物触动情感,由情感转为动作;由动作而生发思想。四句之间既有递进关系,又有因果关系,造成深情绵邈、回复无穷的艺术美感。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也对这首诗评价说:“亦复人人胸臆语,与‘马上相逢无纸笔’一首同妙。”
这两首诗“同妙”在何处?它们都是怀亲寄情之作,不管是捎口信,还是寄家书,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捕捉和描写生活中具有个性特征和感情特征,而又是常见的典型物象,剖露人物的情思,揭示其中丰富的思想内涵。他们又从人物的特殊处境和独特的抒情方式入手,提取不同的典型,展开各自的描写。岑参的诗是以“无纸笔”这一细节,写人物的外在表情和行动为主;张籍的诗是抓住“又开封”这个典型动作,从思想和行动两方面着笔。因此,这两首诗有异曲同工之妙,显示出各自的思想性格和艺术风貌,并以特有的抒情旋律扣动千百年来读者的心弦。这就是艺术的力量。通过对比鉴赏分析,对提高学员阅读鉴赏古代韵文的能力是有帮助的。
(六)
我在教学中,也注意引导学员去理解古代韵文中数字的妙用。数字本来是单调枯燥的东西,但是有的诗人却能把它巧妙地用在诗、词、曲中,使枯燥无味的东西,也能大放异彩。关键在于诗人用得是否恰如其分。
常见的手法是对比,即掌握数字之间的对比关系。如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开篇两句就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以“九重天”(代指皇帝)和“路八千”之间形成对比。其背景是唐宪宗崇信佛教,迎凤翔法门寺的佛骨入宫供奉。于是“王公士民,瞻奉施舍,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臂顶供奉者”(《资治通鉴》),给国家人民造成极大的危害。因此诗人写了《论佛骨表》上奏宪宗,希望皇帝不要崇佛。意见正确,是“欲为圣上除弊事”。可是触怒了宪宗皇帝。早晨呈上奏疏,当天下午就被贬至八千里外的潮阳(今广东省潮阳县)这个偏远荒凉之地。通过“九重天”和“路八千”两个悬殊极大的数字对比,鲜明地点出事出意外,得罪之快,竟然是“朝奏”“夕贬”。韩愈当时的惊呆之状,内心的愤懑之情,也就无需言喻了。再如王之焕的《登鹳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千里”和“一层”是个鲜明的对比,把“上一层”与“穷千里”的辩证关系揭示出来了。别生新意,出人意表。既表达了诗人向上进取的精神,高瞻远瞩的胸襟,也道出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的生活哲理。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
数字入词的例子也不少,写得比较出色的如辛弃疾的《西江月》词,其中有“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两句,构成一幅大雨将来时的图景。此时天空已布满了云层,只看得见七八个星星,而且是从云缝里透露出来的,预示着将要下雨。第二句是写大雨降临前夕,山前已经洒了两三点雨,这是大雨将来的前奏。从远处看,天外有七八个星星闪动,光线若明若暗,天空就组成一个面;从近处看,山前的两三点雨,由点连成了线,雨点落地之声若有若无。两句联系在一起,就好像一幅夜雨前的立体画,完全是素描,不上色,不敷彩,只用淡墨染成,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将读者带入词的意境中,静中寓动,真可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数字在散曲中的妙用,一般不大为人注意。其实数字也能给曲辞增加感情色彩。如徐再思的《双调·水仙子·夜雨》是写作者作为江南的士子,在元蒙的黑暗统治下,没有出路飘泊异乡,羁留孤馆,抒发寂寞孤苦的思乡念亲之愁的。小令的前三句就巧妙地采用数字叠用手法:“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在这个鼎足对中,就叠用了六个数量词,表达了作者的客愁和思乡念亲之情。作者在孤馆之中,三更时分还未入睡,困极了伏案打了一个盹。在短暂的打盹之中做了一个归乡与家人团聚的梦,可是这个美梦又被连绵的夜雨声惊醒了。梦醒之后,在怅然若失之际,又听到夜雨萧瑟,秋声四起,就更使游子感到凄苦寂寞难以为怀了。句中的数量词都是对应的,梧叶上的一滴秋雨,就是一片秋声;芭蕉上的一点夜雨,就是一缕乡愁。句中数量词的重叠反复,写出了秋雨连绵,乡愁扰人,深夜耿耿难眠,给乡愁层层设色。一梦醒来已是“三更后”,夜还长,愁更长,韵味深永。
为了进一步使学员了解数字在韵文中的妙用,有时我在笔记诗话之类的书中,举一点名人轶事的例子,激发学员的学习兴趣。宋代金盈之的《醉翁谈录》中载:司马光闲居洛阳时。有一天他手提拐杖,一步一步登上一座山岭,选了一块大石坐下来休息。大石旁也坐了几个年轻人。他们 想在这个“乡村野老”面前卖弄才华,张口吟起诗来。他们看见司马光只是坐在旁边微笑,于是就不客气地请他也吟一首诗给大家听听。司马光应声念出两句:“一上一上又一上,看看行到岭头上。”几个年轻人心里想,这也能算是诗吗?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司马光不动声色,稍停片刻又吟诵道:“乾坤只在掌握中,四海五湖归一望。”几个年轻人一听,肃然起敬,并行礼致歉。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老人胸怀天下,目观四海,是一位气度非凡的老人。“一上一上又一上”,乍读起来十分平谈无诗味,但是与下面几句连起来,就突然有了艺术光彩,韵味横生。如果没有首句的数字铺垫,后两句的精彩之处也难以显现。这是一种铺垫式手法,即开头用数字铺垫,用警句收尾,使全诗平中见奇,骤然生色。警句和平淡的诗句有机地结合,才能使整首诗成为真正的艺术品。由此,可以看出平与奇的辩证关系。
从上文诸例中,可以看出数字在特定的语言环境里,可以起到一种独特的作用,能使所描写的事物更加形象、生动、具体、清晰,也可以使作者所抒发的情感层层敷色,更加感人。不过要用得精当合适,否则就索然无味了。
(七)
在教学中,我们也没有忘记我国传统的教学方法。就是要咬文嚼字,把每句韵文的字意句意讲清楚说明白。如果连难字的读音、意义都不懂,句意也连属不起来,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赏析呢?《孟子·万章》中说:“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提出了理解作品的重要方法,他反对拘泥于个别词语去曲解或误解原文,而主张“说诗者”从自己深刻体会去推断、揣度作品的原意,真正掌握作者创作意图,这样才“是为得之”。
我在讲授白朴的《仙吕·寄生草·劝饮》时,先让学员知道这首小令,表面看来作者很放达,实寄愤慨忧虑遥深。他醉中狂言要用酒淹埋功名、历史、高远的志向,这正是他心里怨愤之情难以排遣的表现。在酒醉与酒醒之间,表现了作者对元代的黑暗现实强烈的不满。然后再重点讲解小令的最后两句:“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屈原是战国时楚国伟大的爱国诗人,怀有报国大志。曾辅佐楚怀王内修政治,外抗强秦。一生“正道直行,竭忠尽志,以事其君”。坚持“独清”“独醒”。反而遭到小人的陷害,最后自沉汨罗江而死,以自己的生命殉了国难。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赞誉他“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后人对屈原是无限景仰。可是在元散曲中却是“皆笑屈原非”,变成为不值得效法的人物。是不是元代社会的是非观念、人生价值观念颠倒了,不是。这是庄重意识的反拨,是作者的激愤之辞,是沉痛的反语。因为元代下层知识分子,看到当时黑暗的社会里,有不少品质高尚的人,在现实社会生活中遭到践踏,正直的人不断地遭祸殃,因此,他们常常以悲愤的反语来表达愤慨之情。这才是白朴这两句曲辞的真实含意。
所以,《孟子·公孙丑》中说:“何谓知言?曰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翻译为现代汉语是:怎样才算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呢?答曰:对于片面性的言辞,要看出它尚未讲明白的地方;对于过分的言辞,要看出它失当之所在;对不合正道的言词,要看出它叛离之处;对于躲躲闪闪的言辞,要看出它理穷在何处。如果我们在引导学员阅读赏析古代韵文时,能努力做到“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这两点,就可以逐步提高他们的阅读和欣赏能力。而要想达到“辞知其所蔽,淫词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的境界,那还有漫长的路要奔波。
研究和赏析古代韵文,领会其中的精微奥妙之处,不是容易的事。至于如何培养提高学员阅读欣赏古代韵文的能力,也不是短期内可以见效的。特别是对我们来说,市老年大学没有资料室,参考资料奇缺,教师与其他老年大学没有交流,信息不灵通,再加自己的水平不高,困难就更大。多年来,我们试图从教学中探索出一点路子,可是摸来摸去,还是在我们先辈走过的老路上转:读、背诵、串讲。我们念的还是一本老经:“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苏轼《送安秀才失解西归》)。“书读百遍,其文自现”。现在我们深深感到还念这本老经,走老路是不行了。因为这样无法做到老年大学应以文化养老的要求,也达不到以人文关怀来疏导老年人心理的功效。因此,我们教学中的探索,也仅仅是个尝试。请专家同行们教正,希望在同行的帮助下,对今后的教学有所改进。